数万将士葬身火海，黑色的铠甲在红色耀眼的火光中化作黑烟盘升，一缕一缕地如同香炉的青烟，从四面八方涌起汇聚，在火光照耀的黑色夜幕之下化作黑云，渐渐变成枷锁，袭向那个孤单位于中心，已经满头银丝的老者。仿佛是哀鸿遍野，幽幽的呼喊伴随着恐惧与无助，如同藤蔓，如同群蚁，一点一点蚕食着心底最后的防线。

“孔明……”老者下意识地向身后看去，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嘴角不自觉地苦笑，露出认命一般的笑容。

上一次如此无助是在什么时候？似乎已经在记忆的最深处，那最狼狈的时候——早已经淡忘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如同梦境一般的虚幻，却是刻在心底的那样深刻，如同与自己双生一般。

还好，这一次你不在。想到此处，老者欣慰地笑起来，仿佛是最大的欣喜。

建安十二年，荆州

曹操的铁骑如同催命的黑白无常，又如同秋日的狂风，卷起荆州大地上的尘土，携带着必须完成的使命，奔驰在已经静悄无人的管道上。大队人马早就被甩在身后，前方的目标已经渐渐被如同饿狼一般的虎豹骑盯住，似以到嘴边的肥肉。

曹操与刘备是不共戴天的两个人。无论如何，这一次，曹操都是不会放过刘备的。

逃亡的日子总是占据前半生的大多数，刘备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被追过多少次，也记不清自己都是如何逃脱魔掌，重获自由的。但他记得很清楚的只有一件事，每一次都有相随之人。从最开始的结义兄弟，到现在的荆州数万余百姓，刘备记得都记得清清楚楚。曾经觉得，有人追随自己，是对于自己的肯定，是天不亡我。但是，这一次，他却深深皱起眉头。

远远望去，大队跟随的百姓就真的如同世间最弱小的蚂蚁一般，将道路填满，缓慢地前行。拖家带口的百姓，黄发垂髫都步行追随。本就不多的士兵已经完全淹没在百姓的庞大人流中，如同激流中卷入的枯叶。

此时随在刘备身旁的人并不多，关羽领水军走水路，赵云正在寻找刘备失散的家眷，而张飞也在不久前领了十余骑前往队伍的最后面接应赵云。可以说，本就不多的武将此时就剩下陈到一人还随在刘备身边。徐庶在赵云走了之后就得到母亲被曹操俘虏的消息，不得已离开了。

刘备回头，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眸，却倔强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看向已经灰头土脸的好友。

“宪和，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刘备的眼中不是第一次流露出失望，但确是第一次说出如此的话。

简雍擦了擦汗水，以一种不相信的眼光看着刘备的眼睛，蹙额，沉声道：“玄德，说什么呢？这不像你。”

“我是说真的，这一次可能要赔上太多了。”刘备目光所及，是诸葛亮以及那身后紧紧相随的荆州百姓。

简雍顺着刘备的目光，当触及诸葛亮的时候，豁然明了。荆州牧刘表的侄女婿，隐居山野，被刘备的诚心感动后毅然出山相随。虽至今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在短暂的相处之后，也隐隐可以感觉到，此人在政治上的才华绝不是自己好友刘备曾经的追随者可以相比的。

诸葛亮怎么听不出刘备的言外之意？心下也是感动万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诸葛亮的声音如同浪花击石，铿锵有力，带着如同水一般的灵动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好似落入深潭的石块，激起千层浪花。

刘备闻声回头，似乎没有听清那八个字。简雍确是笑了起来，大步走到刘备身边，将其用力一推，后者踉跄停在诸葛亮面前，回头怒视罪魁祸首，却见简雍坚定的目光。

“亮虽未与如同关张一般与主公‘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但是，既然决定追随主公，那么，做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也不是问题。”诸葛亮此时的眸子如同黑夜中的明星，那黑色的深处是异常的坚定。

刘备双唇微启，喉结上下动了动，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大哥……”此时的远处，熟悉的洪亮嗓门如同电击一般将刘备打醒，出现在视线之中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三……三弟，子龙！”刘备的身体已经先于思考一步，朝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喊道，心中的喜悦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周遭一切的事物都已经不再了。

陈到感叹道：“太好了呢。”

“是啊。”简雍看看刘备又看看诸葛亮，附和道。

记忆于此就被中断了，缠绕而上的黑色锁链渐渐聚型成枷，压得人喘不过气，将最后的意识拖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忽然，一道亮光斩断了一切，将黑暗驱逐，如同沉寂的光明复苏。

“孔明，这样就可以了吧。”

“多谢赵郎了。”

诸葛亮看着赵直拿着一张写满符号的纸在梦魇的刘备的额上轻轻挥过，刘备的神色就好转了很多，呼吸渐渐平稳。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不少。

赵直收起纸符，从袖子中抽出另一张符印贴在墙上不醒目之处，随后径直走到门口，并没有回头，说道：“公琰欠你一个人情，我替他还的。”

“还是多谢你肯出手相助。”诸葛亮走到塌边，拿起帕子，帮刘备拭去额角的汗水，心中感慨万千。

赵直的脚步顿了顿，微微侧目，说道：“直的护符至多只能保证那些梦魔不再，要想根除，非师兄李意其不可。”只是，师兄李意其本就不喜参和俗事，那次破例的占卜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估计，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吧。

“如果说，那一次于荆州是亮与主公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那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约，还望主公不负。”诸葛亮缓缓坐在塌边，闭上眼睛，遥想着当年的荆州。

“还有多久的路程？”刘备听着不断来报的曹军动态，也难掩心中的焦急。望着已经隐隐破晓的天边，仿佛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问道。

“就快了，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诸葛亮熟悉这一带的路，心知，最快一刻钟便可以到达岸边。

“益德，叔至，你们去看看现在……还有多少百姓相随。传令下去，能带一个算一个……”刘备感觉到自己的声线已经在微微颤抖，昨夜如同噩梦一般的回忆挥之不去。

铁骑踏破夜空的宁静，带来如同死神一般的妖艳的红色，所到之处如同大片大片盛开的曼珠沙华，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无力身影如同被碾压的蝼蚁一般弱小与脆弱，仿佛是通向目标的道路上的一粒沙尘。被惊醒的众人顾不上惊慌而乱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混杂在其中的士兵立即起身与之对抗，但是，力量的悬殊摆在那里，所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时间，让大部队有更多一点点的时间可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如同死亡盛宴一般的夜空，如同死神亲临，仿佛是徐州噩梦的复制。没有人愿意久留，已经透支的体力瞬间恢复，惊恐的神色占据眼眸。

没有人愿意去回忆，没有人愿意去驻足。

“主公，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诸葛亮策马与刘备并肩，“更何况黎明已经来了。”

刘备看到了地平线，听到了滚滚的涛声，感觉到了希望的光芒，感觉到了身边这个年青人心中坚定的力量。

思绪悠悠，榻上之人缓缓醒来。

“孔明……？”不甚确定的语气中包含着肯定，略显灰暗的眸子没有光彩。

“主公？！”诸葛亮一惊，连忙起身伏于塌下。

刘备没有什么力气，抬了抬手，目光瞥见一角护符，缓了缓气，说道：“起来吧，陪我聊聊。”

诸葛亮起身，复坐回原先的位置。

“先前做了个梦，梦见了好多好多葬身火海的士兵。当时想‘还好你不在’，醒来便见到你了。……后来，想起了荆州逃命时候的事情……想起了你说的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恐怕我做不到了。”刘备叹息地说着，目光偏开不看诸葛亮。

诸葛亮却笑了，笑得苦涩，道：“没有关系。主公先不要想这些了，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刘备轻轻点头，眼瞳中映着的是夷陵冲天的大火，耳边隐隐的是厮杀之声。

“孔明，问你个问题。”刘备从锦被中伸出手，轻轻覆在诸葛亮手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后两句是什么？”

诸葛亮刚想回答，却如顿遭雷劈，瞳孔无限放大，惊愕的神情无法掩盖。良久，这才收复情绪，说道：“主公先好好休息，亮去看看周围的布防。”说罢，如同逃一般地离开了。

刘备望着诸葛亮消失在视线中的藏青色袍服，嘴角轻笑，目光转向那护符上面的最后两句话，喃喃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阔兮，不我信兮。”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END